神精侠侣 二十三回(中-下)

一切虐都是为了洒狗血……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瞳先生淡淡答道:“大祭司过奖了。要说骗人的本领,属下怎能及得上大祭司万一。”沈夜似笑非笑,道:“瞳,你这是在夸我么?”

瞳先生道:“当然。”叮地一声轻响,似乎是他放下了甚么东西。只听他又道:“昨天大祭司不肯细说,只道还要考虑一下。如今已到了这地步,到底要属下如何做,还请明示。”

室内静了片刻。沈夜的声音响起来,一字一句,清清楚楚。

“本座要你……抹去他这五日间的记忆。”

 

瞳先生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可是蛊虫出了什么问题?”沈夜叹道:“蛊虫无碍,是本座一时大意了。”

“五日前,乐无异与我们在洛阳分别,又派了个随从护送我们去长安。谁知那随从十八年前参与过流月城一战,一见之下便认出了我。不得已,只好让初七杀了他,将尸首就地掩埋。”

叹了口气,又道:“虽然日后见到乐无异,少不得有些麻烦,但那小子心思简单,倒也不难应付。但却没料到,谢衣那时已对自己的身份起了疑心,在剑上涂了骨蝶鳞粉……第二天,就被他寻到了埋在地下的尸首。”

瞳先生忽然插口道:“骨蝶怎会在他那里?”

沈夜道:“是本座给他的,但并没说过用法,没想到明川那厮一时说漏了嘴。哼……真是废物,死不足惜。”

他冷哼一声,道:“谢衣发现人是自己杀的,正事也不做了,一定要去追查那随从的身份。但如今昭明已是近在眼前,本座怎会容许他节外生枝?过几日到了长安,必定会遇上乐无异,两厢对照,真相自然水落石出。本座又怎会让此事发生?

“那天夜里,谢衣果然想独自离开。却不知本座早有预料,将他拦下后假意安抚一番,又骗他道你能让他恢复记忆。原本还想若是他不愿意,就点了他睡穴,带初七过来……但此地离长安不远,初七在白天现身,终究是不太妥当。还好他始终对我毫无怀疑,乖乖一路跟了过来,倒是省了不少工夫。”

顿了一顿,瞳先生道:“明白了,我会让他忘记自己曾杀过人。”

沈夜道:“没错。但尽量别让他忘记从前的事,不然本座就白白陪他演了这么久的戏。瞳,你办事向来稳妥,本座相信这次……你也能做得很好。”

 

 

谢衣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。

 

“初七是梦蝶蛊的第一个宿主,说实话我并没有十足把握。”瞳先生道,“因此昨天见到谢衣时,我也颇为意外。他与初七……确实有许多不同。”

 

——否则那两个人说的话,他为什么一个字也听不懂?

 

“其实本座也是三分意外,七分惊喜。这一路走来,那乐家兄妹竟没看出半点破绽,不仅把他引为知己,甚至还救了我们一次。呵……待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,本座真想看看他们的表情。”

沈夜轻笑一声,似乎颇为得意。

“但这也不怪他们。又有谁能想到,白天那个心地良善,嫉恶如仇的正道大侠,晚上便会变成杀人如麻的魔教杀手?”

 

然而他并不是在做梦。

因为眼不能见,身不能动,每一寸皮肤的触感反而更加真切。寒玉枕的灵气源源不断地从后颈流入经脉,他全身冰冷,只有一只手是暖的——那只手正被沈夜紧紧地握着。

 

“抹去记忆其实并不难。”瞳说道,“只是他的记忆依附在梦蝶蛊上,一旦失败,谢衣此人便会不复存在。大祭司当真考虑好了?”

 

在短短一刻之前,那个人微笑着握紧了自己的手。他的手掌和声音都温暖坚定,说不出的令人安心。

然而这时,谢衣却听见他短促地笑了一下,声音是从未见过的冷漠与轻蔑。

“‘谢衣此人’?瞳,你莫非忘了,当初还是你把梦蝶蛊植入初七体内……说到底,‘谢衣’不过是一只蛊虫而已,本座造出他,利用他,只不过是为了取得昭明。如今他已经妨碍到了本座的计划,若是不能解决此事,留着他又有何用?何况等昭明到手之后,迟早也要把他处理掉……就算他再怎么听话,也还是要本座诸多费心掩饰,哪里比得上一个调教多年,忠心耿耿的侍卫?”

 

谢衣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听完这些话的。

如果他只有喉咙能发出声音,大概会立刻大声质问;如果他只有双手能动,大概会堵住自己的耳朵;如果他只有双眼能看见,至少也可以看一看沈夜在说这些话的时候,脸上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。

但是他只能听。

手心里温暖的触感仍在,那个人和他亲密地十指相扣,口中说出的话却极其残忍,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尖刀,狠狠捅进他的胸口,鲜血直流,痛彻心肺。后来刀口渐渐钝了,血流得少了,却还是一样痛……痛得什么都不能想,什么都感觉不到,就只剩下痛。

谢衣突然紧咬牙关,死命地攥住了那只手。然而一切终究是徒劳,他几乎用尽了此生全部的力气,也只不过让指尖极轻极轻地颤抖了一下。

 

不知过了多久,谢衣发现自己竟然还没有昏过去。胸口已经不痛了,里头一片空荡荡的,刀也没有了,心也没有了。

“原来阿夜一直都在骗我。我不记得从前的事,其实都是他一手造成……不,那其实并不是我,而是另一个人。”

“那两个人果然是我杀的。听他的意思,‘我’本就是一个杀手,不仅从前杀过许多人,将来也还要杀更多人。”

“而我之于他,不过是一只蛊虫,一个取得昭明剑的道具,连‘人’都称不上。这么久以来,他一直都在我面前演戏……真是辛苦他了。”

“如今想来,那天晚上我跟他说那些蠢话的时候,他心里一定是笑死了罢。说甚么喜欢他,将来要和他过一辈子……”

胸口蓦然一窒,一口热血涌了上来。然而就在这时,心脉四周扩散开一股清凉之意,将躁动的内息平复了下去。

只听沈夜说道:“瞳,别再耽搁了,动手罢。本座与你说过多少次,要爱惜物力……”

这是谢衣听见的最后一句话。下一刻,他便沉入了彻底的黑暗寂静之中。

 

 

瞳捏着谢衣耳后的两根金针,小心翼翼地向内推入一分三厘。半晌才吐了一口长气,直起腰来,道:“好了,现在他真的听不见了。”

沈夜默然片刻,道:“瞳,你说施行此术,必须要令他心绪激动,才能保证下针准确……不知这样足够了没有?”

瞳望了一眼仍然颤动不住的针尾,道:“太足够了,险些将我的针震断。”

沈夜忆起方才掌心里紧绷颤抖的手指,唇角浮起一丝苦笑,道:“他现在必定是恨不得一剑杀了我罢。”

瞳看他一眼,忽然道:“你确定他全都相信了?”

沈夜叹道:“由不得他不信。这一路上我和他同进同出,又让初七做了不少事情,难免会出一两处纰漏。谢衣是个聪明人,若不是起了疑心,也不会动用那手段。对了,你书房里那本《百蛊图录详解》,他昨天也看过了。就算当时并未怀疑到自己身上,此时再想,自然一清二楚。”

瞳点点头,问道:“那你后悔了?”

沉默一瞬,沈夜忽然冷冷道:“我为甚么要后悔?不过是告诉他实情而已,迟早他也会知道。而且他马上就会将这些话忘记,眼下心里如何想,又有甚么关系?”

瞳一脸无可无不可,道:“哦。他心情激荡时,会牵引脑中蛊虫的活动,于是方才你提起前几日的事时,我注意了金针的反应,待会便用针将那几处封住。简单来说,他刚才想到了甚么事,日后就再也不会想起;他刚才知道了你是在骗他,日后就会对你言听计从,一丝一毫的疑心都不会有。”

沈夜道:“如此最好。此术当真绝无风险?”

瞳叹了口气,道:“昨天你也见过风琊的模样。我在雩风和明川身上也都试过,最坏不过是头痛而已。你若是不信,我这就将他记忆全部抹消,或者等他醒来与你反目成仇。”

沈夜抬起一只手,道:“好,我知道了。你尽管放手去做。”

瞳便弯下腰,伸手去捏谢衣脑后的一根金针。然而就在这时,沈夜突然又出声打断:“等一下。”

瞳再一次直起腰来,无奈道:“别告诉我你真的想要反悔。”沈夜不答,目光深深地凝注在谢衣脸上。

 

那一日在嵩山之巅,白衣剑客意气风发,衣袂在山风中猎猎舞动,笑容明朗如春日朝阳。

“有句话是‘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’,那过去的那个我,现在无知无觉,无人惦念,就算是死了一回。而我也不晓得,自己明天一觉醒来,会不会又把现在的事忘记——那现在的我,也就跟死了没两样。”

他笑着转过头来,阳光就落在他眼睛里。

“所以我每过一天,都只当是活着的最后一天,一定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才行。看最好的景色,吃最好的佳肴,和……最喜欢的人在一起。”

 

如今他躺在石榻上,紧闭双眼,头颅插满金针。沈夜望着那张平静的面容,轻声问道:“那我现在,算不算杀了你一回?”

没有回答。谢衣听不到,瞳自然也不会开口。

沈夜闭上了眼睛。片刻后他睁开眼,面无表情,声音冷硬,道:“继续罢,瞳。”

瞳点点头,捏住那一根寸余长的金针,向谢衣头颅中慢慢刺了进去。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

谢衣抱着双膝,缓缓地沉入一片黑暗。

这里没有光,没有声,是一池粘稠寒冷的虚无。寒冷和黑暗让他迅速地冷静下来,细细思考起方才听到的那一番话。

既然知道了沈夜的真实目的,那些一直想不透的事情,如今都豁然开朗;那些隐隐约约的怀疑,如今也一一印证,严丝合缝地嵌入了真相之中。想到刚才二人说话间称呼“本座”“大祭司”,以及从前的一些表现,一个以前从来不敢想,不愿想的念头,终于明明白白地浮现出来。

“原来他自己,才是那流月魔教的教主。”


在一个时辰之前,就算沈夜亲口说出这句话,谢衣也会以为他是在说笑。然而如今事实俱在,由不得他不信。

即使他不信,过往种种也俱是事实。

“昨天在书房里看到的那本书,原来就是制造我的过程……而纸条背后的字就是他写的,因此我当时只觉得有些熟悉,却一时想不起。‘昼出夜伏者谓之夺舍’……真是再贴切不过,我和占据他人躯体的孤魂野鬼,又有甚么分别?”

一念及此,麻木的心脏忽然又是一阵狠狠刺痛。谢衣咬紧牙关,强迫自己回忆下去。

“第一次相遇并不是偶然,他其实是专门在客栈里等着,故意将我灌醉,让我多停留一天。第二天便说这个人能助我恢复记忆,又为我编出一篇似模似样的身世,处心积虑地诱我一同前来长安。后来还怕我不肯帮他取得昭明剑,编出了他妹妹的故事。被魔教教主所害?可笑,明明他自己就是魔教教主……

“后来几次遭遇魔教追杀,自然都是假的。那次他被风琊劫去,却过了几个时辰都平安无事,中的毒也不见发作,若是魔教当真要逼问,怎会如此心慈手软?不过是演给我、无异和八卦门的一场戏罢了。等到戏演完了,次日晚上便带走了风琊——对了,还是‘我自己’动的手。他早就算好了,即使遇上星罗派的人,也能全身而退。

“而他说骨蝶是朋友给的,当然也是谎话……他原本是想用此物监视我的行踪,怪不得它总是落在翡翠发箍上,因为那发箍是他在相遇的第二天送我的。后来因为把骨蝶也给了我,便趁我不备将其调换了。

“在金陵时我被明川所擒,又为他所救,大概也是他和下属演的一场戏罢。所以那间屋里死了许多人,却单单没有明川……后来我也隐约起了疑心,但总是不肯再想下去。

“那时我向他讨来骨蝶,是因为被雩风的毒剑所伤,耽搁在苏州的缘故。在雩风的画舫上,阿夜曾经有一段时间不知所踪,后来找到我时,口口声声叫着‘初七’。对了,在苏州城外的破庙里,他以为我睡着了,也叫了一声‘初七’……原来是在叫那个人。

“而在苏州城外受伤中毒,必定也是假的——那些蒙面杀手原本就是魔教中人,那一箭不过是苦肉计而已。雪玉髓是魔教之物,他自然随身带有解药,如此一来就成了无异他们的救命恩人……不愧是阿夜,当真是好算计。

“雪玉髓……玄冰寒玉!瞳先生说‘配药用去了一些’,原来如此!刚才我为何没能想起来?昨天见到那本书时,又为何不愿相信?如今被他一骗再骗,躺在这里任由摆布……谢衣啊谢衣,天底下怎会有像你这样一厢情愿,蠢不可及之人?”

谢衣似乎是觉得很有趣,低低笑了起来。此时此刻他已经明白了一切,唯有一个疑问在心头萦绕。

“这么久以来,他到底有没有对我说过……哪怕一句真话?”

 

念头甫动,眼前的黑暗之中,忽然出现了一幅场景。

在被他杀死的那人坟前,沈夜抱着他,神色温柔又无奈,微笑道:“嗯,连我都不相信了?你说,我为何要在这件事上骗你……而我又何曾骗过你?”

“无论能不能找到昭明,我都与你一同走遍天下,寻找真凶。”

下一刻,这画面就在他眼前破碎,渐渐消融入黑暗。

 

谢衣怔了一怔,隐约察觉到自己好像是忘记了什么事情。这时他想起沈夜对瞳说的那句话。

“本座要你,抹去他这五日间的记忆。”

——他们终于开始动手了。

 

漆黑夜色中大雨滂沱,二人紧紧相拥,紧贴的胸口传来急促的心跳。

“若是你一定要走,那现在就杀了我。若是你留下,也许以后有一天会杀了我。怎么选,你自己看着办罢。”

 

废弃的木屋,火热的吐息,交缠的肢体。

“你是第一个。从今往后,也只有你一个。”

 

沈夜叹息一声,把他拉过来,温柔地吻了一吻。

“无论你想去哪,我都陪着你便是。”

 

“阿夜!不要……!”

谢衣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逐一破碎消逝。他失声叫了起来,拼命伸出手去,想要挽留哪怕一点。

但是没有用。沈夜听不到他的声音,就算听到,也不会对他有任何怜惜。

他只不过是一只寄生在‘初七’身上的蛊虫。为了利用而凭空造出来的,可以随时处理掉的工具。

但即使是蛊虫,也有不想失去的东西……即使这一切都是假的,都是沈夜在刻意欺骗,即使他唯一爱的人是为了利用他,即使终有一日要被他杀死……谢衣也想要一直记得。

他的人生始于和沈夜的相遇。除了这些虚假的记忆,他什么都没有了。

 

烛光昏暗,他们在窄榻上缠绵。沈夜额头抵住他的额头,轻轻蹭了蹭他的鼻尖。

“我告诉他,我遇上了喜欢的人。”

 

“不!”

谢衣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遗忘,却无论如何想不起自己遗忘了什么。短短的几天里,似乎曾经发生过许多事……那些他珍而重之的记忆在眼前一幕一幕地出现,甜蜜、喜悦、苦涩、温柔,仅此一次,然后彻底消失。

刚才得知真相时,他也没有流一滴泪。然而此时,谢衣发现自己已是满脸泪水。

“不……”

他无力抵抗,只能向黑暗伸出手去,绝望地祈求着:“阿夜……”

 

沈夜在石床边坐下,紧紧握住他的手。

“不要怕,有我在。”

“阿夜,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件事,就是遇见了你。等我想起从前的事,我们就在一起,再也不分开了。”

“好。”

沈夜的微笑在眼前崩裂成万千碎片。

 

——很快,一切就都结束了。

 

谢衣感觉自己悬浮在一片黑暗虚空中。像是沉入了千仞寒潭之底,没有光,没有声,空无一物,唯有无尽的寒冷。

他不舒服地动了一下,想:“这是哪儿?”

“想起来了……我和阿夜刚离开洛阳,正要往长安去。这次武林大会,我要帮他取得昭明剑,然后我们一起走遍天下,行侠仗义……对了,好像还要找到杀害八卦门弟子的魔教凶手。”

“阿夜呢?这里真冷。”

他奇怪地摸了摸脸,心想:“我是怎么了……为什么这么难过?”

 

 

当瞳推入第二根金针时,谢衣突然挣扎起来。

他双眼紧闭,眉宇间显出极度痛苦之色,全身剧烈地颤抖。瞳立即停下了手,知道金针万一偏移毫厘,便是异常凶险。

沈夜抬起头,与瞳对视一眼。“出了差错?”他沉声问,神色间难掩紧张。

瞳摇头道:“并无差错,只是他内心不愿,竭力抗拒而已。不过我在别人身上试验时,从未见过此事……如今唯有等他平静下来,再行施术。”

沈夜怔了一怔,神色缓和下来,垂下目光望着谢衣。良久后他长长叹了口气,抬起手轻轻地覆在谢衣眼睛上,但觉那双长睫在掌心不安地抖动,似乎是竭力想要睁开。

“别怕,很快就过去了。”

沈夜俯下身,在他耳边轻轻说道。明知他此时什么也听不见,什么也感觉不到,却仍然一次一次,不断地重复:

“不要动,再忍一下。我在这里,别怕……”

 

也许这些话真的起了作用,不久之后,掌心的颤抖逐渐平息下来。沈夜抬起手,只见谢衣闭着双眼,一动不动,仿佛是平日里在自己身侧安然入睡的模样。

沈夜面无表情,对瞳示意可以继续。瞳小心翼翼地将第三根金针推入,直至闪光的针尾完全没入发间。

谢衣仍然一动不动,毫无反抗。沈夜静静注视着他,看见一滴泪水从他眼睫下无声地滑落,滚入发鬓,在寒气里凝结成一颗剔透冰珠。


评论(113)
热度(145)

© 疾风竹叶猫 | Powered by LOFTER